西亞還活著！

他還活著，真好；他的聲音聽上去也很有精神，真好；他甚至不辭辛苦的來尋她，真好……

絲諾忽然覺得，這段時間以來她心裏的不安與慌亂，此時此刻全部被這個熟悉的聲音妥帖的熨平了。

她回頭，看到站在遠處長廊圍欄上、渾身濕淋淋的西亞。他單薄的白襯衣被海水浸透後變成了半透明，緊貼在身上，夕陽暖橙色的光一打，肌肉線條優美流暢卻並不突兀，平時看上去有些削瘦的人，剝開清雅的表象，終於顯露出隱藏的野性和力量。

絲諾的耳根忽然泛起紅暈。

103名親衛的劍尖對準西亞，只要他有任何妄動，就會被戳出無數個血窟窿。但西亞仿佛沒看見一般輕聲念了一句古語，悠長動聽的咒術一出，以西亞為中心一道光圈迅速蕩過，親衛們的武器紛紛掉地。他利落的跳下圍欄，親衛們撿起武器想要攻擊，卻對上西亞身後的第三軍。

絲諾壓下心底莫名其妙的羞澀，想迎著西亞走過去，手腕的鐵鏈卻被奧德裏奇拽住。“松手！”她帶點惱意的回頭沈聲道。

奧德裏奇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，忽然笑了。他的笑意層層疊疊鋪展開，如艷陽下成片大麗菊華艷喧囂的綻放。

“很好，小動物，就帶著你說‘放手’時的氣勢踏進弗洛戈的都城吧。”奧德裏奇彎下腰，湊到絲諾耳邊：“我相信，終有一天你會來找我。”

最後這句話的語氣輕而柔，仿佛多情卻又含著毒液。奧德裏奇的氣息拂在絲諾耳朵上，她的耳根變得更紅了。

奧德裏奇流轉的眸光詭譎而莫測。他直起身，隨之“杠啷”一聲，絲諾手腕上的鐵鏈便滑落到地上。

西亞此時也越過魚臉親衛，來到了絲諾身邊。他將絲諾拉到身後，還安慰一般的捏了捏她的手心。與之相對，語氣卻疏遠冷淡：“傳聞神聖德蘭大主教算無遺策，我倒是覺得果真見面不如聞名。有一點您可說錯了，絲諾她不會再見到你。”

“呵，你這是要替她做主？”奧德裏奇笑意森涼。

“她的主只能她自己做。但是——”西亞眼眸清亮而明銳：“妄想鎖住她的人，不配得到她的善待。”

絲諾聽到這句話後楞了楞，忽然將臉埋進西亞的後背。

她不覺得委屈了，有西亞這句話，無論以後面對什麽，她都不會再覺得委屈。

西亞感覺到一個柔軟卻小心翼翼的東西靠在他背上，晚風徐徐，吹在身上有一分涼意，只有絲諾靠上來的地方格外的溫暖。

這一瞬間，他的怒氣和鋒芒也被這小心翼翼的溫暖濡濕，心裏一處地方變得清潤而圓滿。

“這話倒是冠冕堂皇，不過——”奧德裏奇意有所指道：“還是等你處在和我同樣高度的時候再說吧。西亞·安爾維斯，如果你做不了弗洛戈帝國的主人，無論是你還是小動物，都沒有給自己做主的權利。”

“弗洛戈的內政，還不需要神聖德蘭的人操心。”西亞忽然笑了：“倒是大主教您離開卡薩古拉這麽久，回去後恐怕要焦頭爛額一陣，還請務必小心。”

被絲諾化去怒火和鋒芒後，西亞此時的眼神不同於奧德裏奇的森涼。那是一種歷經時間沈澱後的平靜和清朗，卻莫名讓奧德裏奇想到收進刀鞘的利刃。

“我想，這一點對於伯爵閣下您而言也是同樣的。哦對了，我之所以不叫您上將，是因為您這個上將的軍銜，回到聖書城恐怕就沒了。”奧德裏奇眸光流轉，“祝您好運。”他轉首對格爾丁說：“爵士，我們走吧。”

在西亞和奧德裏奇“你來我往”時，侏儒就一副皺眉的樣子。離開一段距離後，格爾丁忍不住發問：“大主教，這是我們神聖德蘭的地盤，您不用和他們啰嗦的。”

“格爾丁爵士，你覺得西亞·安爾維斯這人怎麽樣？”

奧德裏奇和西亞兩人都是久聞其名但不曾謀面，第一次接觸，讓奧德裏奇微妙的想起西亞的年紀。二十歲，這麽年輕，比他還小六歲，原本應該更熱血更沖動更有棱角，可除了最初的寒光乍洩，所有鋒芒卻漸漸圓潤，之後那個刀刃入鞘般的眼神，就如同一個歷經滄桑的中年人。

奧德裏奇把他的感覺說給格爾丁聽，格爾丁倒是不以為意。

“大主教您也才26歲，在咱們的教廷也算最年輕的一代，可是屬下也沒覺得您比那些老狐貍年輕到哪兒去。”

格爾丁這麽說其實還留了一點餘地，他覺得身旁這位簡直是黑透了。

一個六歲的孩子，繼位之初就知道利用黨爭平衡國政；在如狼似虎的教廷裏裝傻充楞八年，頂著層出不窮的下毒刺殺和種種惡意；十四歲扳倒神聖德蘭朝廷最大的害蟲，其下眾多黨羽卻高提低放，懷柔政策保證了國家正常運行；多年暗中部署老主教生前托付的人魚海長廊計劃；還有幾個月前的弗洛戈大皇子刺殺案、美酒城連環計，挑撥鄰國伯爵與菲尼克斯大公的關系……

或許民眾並不了解本國的掌舵者，但身為老主教的身邊人，格爾丁是看著奧德裏奇長大的。這些年來奧德裏奇做出的任何部署和計劃，他全部記在心裏。

這一路行來是如此不易，當年那個躲在老主教身後對格爾丁害羞微笑的男孩，早已經被他自己丟棄在半路，只剩下一個雷霆手段的大主教。但也只有這樣，才能鎮得住神聖德蘭的虎豹豺狼，保住一方安穩盛世。

“格爾丁？”

從回憶裏醒過神，格爾丁悄悄捺去眼角濡濕。“大主教，您之前明明對芙蘿拉之花志在必得，還讓我把她帶到了人魚海，現在又為什麽讓弗洛戈的人帶走她？”

“如今的聖花，除了能解開人魚海壁畫的禁魔封印、保證海上長廊升起外，對我沒有任何用處。更何況，她並不情願為我所用。”奧德裏奇從衣兜裏掏出一個圓形閃著微光的石頭，正是壁畫裂開後從中脫出的那個：“知道這是什麽嗎？”

格爾丁搖頭。

“所謂的‘避水寶石’，不過更準確的說，是花種。她已經得到了艾塞雪山冰層下的第一顆花種，而第二顆在我這裏。”

“我更喜歡高姿態的向別人提出條件。”奧德裏奇語氣篤定：“所以總有一天，她會心甘情願來找我。至於西亞·安爾維斯，他偽造女王信函這件事很容易被不懷好意者暗中操縱成賣國通敵。我已經派人將偽造的信函還給弗洛戈了，加上之前薩切親王的刺殺案，在聖書城等待他的，必然會是一場審判。”

“弗洛戈內唯一能稱得上我的對手的人，只有西亞·安爾維斯，但他如果不盡快抓住時機，可就連我的對手都做不成了。”奧德裏奇眼神淩厲，唇角的弧度鋒銳；他背著手，緩慢的步子裏竟有種俯瞰天下的氣度。

“我說過，如果他做不了弗洛戈帝國的主人，無論是他還是芙蘿拉之花，都沒有給自己做主的權利。”

＊＊＊

西亞耳側的黑發還在滴著水，柔軟的發梢卻被夕照鍍成淡淡的陽光色。絲諾側頭看他，臉上不自覺的笑開了。

她想對西亞說出內心有過的不安、緊張、慌亂和興奮；她心裏有很多話想要講給西亞，比如我很擔心你；比如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；比如你是怎麽在爆炸中脫身的；比如這次海底的經歷很驚險很刺激，不過這種感覺一點也不討厭；比如擦一擦頭發上的水吧，不然會生病……

還有最最重要的：我來自另外一個世界，那裏的萬裏長城，是不是也深深藏在你的心裏？

可這一刻，所有的話融合在一起，卻只剩下一句——

“我想你了。”

西亞楞了楞，看著面前眉眼彎彎酒窩深深的女孩子，心底忽然升出一點不知所措。他清了清嗓子，臉上一副正經表情，卻用手使勁揉了揉絲諾的腦袋。

“一個男人長那麽好看，肯定不是什麽好人。”西亞看到絲諾手腕上被鐵鏈勒出的紅印，一邊幫她揉手腕，一邊語重心長的囑咐她：“以後離那個大主教遠點。”

絲諾撲哧一聲笑了：“你長得也很好看呀。”

“咳，是嗎？”西亞摸了摸鼻子，“那我收回前言好了，有些長得好看的男人也是很靠譜的。”他默默在心裏加了一句：比如我。

絲諾笑得更開心了，眼眸裏卻氤氳著濛濛的水汽。

“沒事了，都沒事了。”西亞看到後，伸手抱住絲諾，拍了拍她的後背：“別怕，我帶你回家。”

絲諾在西亞懷裏使勁點了點頭。

“我覺得我很亮。”夏延忽然插聲，她摸了摸自己的腦袋：“奇怪，我明明不是禿子，在你倆身旁為什麽會這麽亮？”

西亞：“……”

絲諾：“……”

＊＊＊

因夏延的催促，西亞帶一行人乘船返回安德魯所在的海島，船剛剛靠岸，卻被一隊騎兵團團圍住。

“我們是女王的親衛。”領頭的騎士出示了一張印著火鶴花漆的信函：“您涉嫌偽造書信，勾通外敵，還請跟我們回聖書城接受調查和審判。”

話音剛落，舉著長|槍的騎兵們上前押住西亞。西亞沒有掙紮，只是語氣溫和的對騎兵首領說了一句話：“我會和你們回聖書城，不過請允許我和身後那個女孩再說一句話。她只是這座海島上的漁民，請閣下不要為難她。”

西亞身為立下無數功勳的軍政部上將，騎兵首領對他還是很敬佩的，便寬容的點了點頭。

“很抱歉現在還不能帶你回家。”西亞壓低聲音對絲諾說道：“你跟著夏延先到各處玩一玩，只是別去聖書城，等我處理好一切再去接你。”他對夏延點了點頭：“拜托你了，不勝感激。”

夏延挑了挑眉：“她是我學生。”

得到第一殺手的保證，安下心的西亞轉身離開，卻被絲諾一把拉住手腕。他低下頭，看到絲諾水洗過一般明亮的眼眸。

“絲諾，別怕。”

“我不怕。”絲諾搖了搖頭。“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。”

西亞微微有些驚訝，身後的騎兵首領卻開始催促了。“那麽就等下次見面時你再告訴我，這是我們約定，拉鉤吧？”西亞彎著眉眼，伸出小指。

“好。”絲諾點頭，揚起唇角，努力露出一個不讓西亞擔心的微笑。“這是我們的約定，在履行約定之前，我們誰都不可以出事，毀約的人——”絲諾的喉嚨忽然哽住，帶著壓抑的微弱嗓音隱約傳到西亞耳中：

“不可以毀約的，你說過讓我跟你走，如果你不在，我就算踏遍整個世界，也會找到你……”

西亞楞住，心裏有一塊地方忽然變得很柔軟，還帶著微微的一絲疼。就像葉片用它唯一堅硬的脈在心尖輕劃，漸漸蔓延開不著邊際的鈍痛。

他忽然彎下腰，輕輕吻上絲諾的額頭。

這一刻，時間仿佛停止，蒼穹之上有浩浩長風穿雲渡海而來，倏然牽起兩人斜飛的衣袂。

這一刻，深海沈穩闊大，日光溫暖傾城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於是啰嗦了這麽多章後，主線出來了——收集花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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